第八章:《羚羊》
【1】
艾循声走上积雨的石阶,门扉虚掩,从里传出悲喜不分的嚎啕。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扣了扣门,然后推门而入。
灰蒙蒙的午间,昏暗的室内,老者趴在厅堂的桌子上半哭半笑地喝着闷酒,而墨墨则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声地劝慰着老人。
艾曾以为只是个少女的墨墨不适宜涉及那些悲伤的事,但如今看来,只是他单方面的忧虑。
墨墨看到了他,向他微微招了招手,露出了个悲伤的微笑,墨墨的眼角里都是晶莹的泪滴,却强忍着,把它们敛在眼眶里。
艾有些惊讶,但又在意料之内,他放下今天的战利品,快步向两人走去,迎着艾,墨墨微微地转过身,轻轻地扑在他的怀里。
艾感到意外,但依旧抱住了怀中的少女,墨墨将脑袋深埋在他并不算太宽广的胸膛中。
艾尽可能温柔地安抚着她,紧贴的身体间,能感受到墨墨温暖而娇小的体温,怀中的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不住地颤抖着,没有听到墨墨的哭声,然而,许久之后,温热的眼泪却浸湿了他的胸膛。
艾低下头,依偎着墨墨的脑袋,贴在她的狐耳前,轻轻地安慰道
“一切总会没事的……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墨墨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她微启唇齿,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犹豫着,良久之后墨墨才微微吐出几个音节,
“爷爷说……麦斯,死…死了。”
“……”
老人的孙子死了,听到这个答案的艾,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却不是任何的悲伤或意外,而是‘果然如此’的平静。
艾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识过无数的死亡和悲伤,内心早已不像孩子那样脆弱和纤细。
尽管他为陌生人的死感到遗憾,但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沮丧,但为了墨墨与老人着想,他依旧表现出一副情绪低落而震惊的样子,
“麦斯他竟然……”
“对……死了。”
应话的是老人,趴在桌子上的他悲极而笑,
“那么年轻,那么老实……又好像昨天还缠着我闹着要妈妈似得,那个拖着鼻涕等我回家的傻瓜,那个异想天开要当骑士老爷的毛头小子……现在,竟然……没了?”
“……”
所有人都不说话,墨墨用双手紧紧地抓着艾的身体,艾轻拍着她娇小的脊背,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极度悲伤后,老人将桌上的果酒一饮而尽,混着眼泪和酒精,老人的精神有些恍惚。
他开始嘲弄起人生的戏态和命运的无常,往事的云烟,今夕终究只能付诸于无奈的苦笑。
在艾的怀中依偎了许久,墨墨也稍稍冷静了一些。
艾于是安慰着墨墨坐下,他把今天的收获物从门口提进来,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背上的长弓完好无损地还给了老人。
但是,今天老人却摆了摆手,拒绝了他这样做。
“拿到你自己房间去吧,现在它是你的了。”
老人醉醺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艾的肩膀,
“往后你得学会自己保养它。”
“切克利先生,可这是您给麦……”
“收下吧……已经没有什么麦斯了。”
“但是……”
“别再那么见外了,艾。”
老人抛下空空的酒瓶,自言自语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你本来可以像墨墨一样叫我爷爷,或者干脆叫我疯老头就好。”
“……”
艾有些失语,他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当老者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时,扶着门框,老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艾,今天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吗?”
少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还是什么也没有。”
“是吗……”
老人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
“这样的话,那……明天的青丘祭,我希望你和墨墨尽量都能来。”
“爷爷?”
墨墨显得有些吃惊的样子,但老人没有回答她太多,他缓缓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扉,只黯然地落下一句喃语,
“……我这破老头,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
厅堂里只剩下少年与少女两人。
墨墨依旧是恍然若失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麦斯的死,也因为老人最后的话语。
她按着自己小小的胸膛,微微地锁着眉头,抬起脑袋,看着老人紧闭的房门,用一种未知的语言轻轻地呢喃着什么。
尽管艾没有听懂墨墨说的话,但她显然因什么而动摇着,不知为何,尽管墨墨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但过去的她似乎是从来不参加青丘祭的。
许久,她抬起头,看向了少年,
“……艾会参加明天的青丘祭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艾同样在犹豫不决。
墨墨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默默地思量了很久很久。
在这之后,她向艾鞠了个躬,缓缓地独自走上楼去。
【2】
午间,当老人问出关于他记忆的疑问时,他再次撒了谎。
这一年来,他绝非什么也没想起来,当然,这指的不仅仅是早晨的那一点点关于妹妹的记忆。
姓氏暂且不论,但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艾尔瓦。
他不是有意瞒着老人与墨墨,而是想起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的脑海里总是能同时浮现出一片腥红的鲜血、一座巍峨的古堡与一个漆黑的阴影。
他能感受到,那都是些很不祥的东西,因而艾……不,现在应该叫艾尔瓦了。因而艾尔瓦从未对老人与墨墨提起过这些,他生怕一旦说起,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尾随而至。
也许那些是艾尔瓦终将需要面对的,但他不确定应该把老人和墨墨都卷进来。
下午,艾尔瓦本来是打算花时间把仓库里混在一起的面粉和玉米粉分开的,他正奇怪那只该死的哈比在上午就不知道溜到哪去了,原来是惹了这幺蛾子才畏罪潜逃了。
但墨墨的行动却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看到墨墨撑着伞,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进了雨中。
这对墨墨来说是极少有的事情,而艾尔瓦也不放心让一个女孩独自走在大雨里。
艾尔瓦拿了一把小伞,跟了出去。
他看到墨墨从东边出了村口,但到东门时,她却不见了踪影。
延绵不断的雨中,村门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抱着一只母羚羊的男孩蹲在灌木下。
从他穿着的服装来看,这个男孩似乎来自其他村落,对于古老封闭的村庄而言,算是不算常见的访客。
艾尔瓦想上去询问他是否有看到一个天狐女孩的踪迹,但未曾想,男孩主动迎了上来。
他的眼眶红红的,泪水与鼻涕半挂在稚嫩的脸上。
“大哥哥,您要买羚羊吗?”
那只小小的母羚羊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它可不知道自己的小主人在跟眼前的男子说着什么,只是伸出舌头,友好地舔舐着他的脸颊。
“不,我不需要。”
艾尔瓦暂时还是个猎人,花钱在别人那儿购买猎物,简直就是在花钱买砖头打自己的脸。
但他同样感到有些好奇,一只活生生的羚羊竟然会被拿出来贩卖,羚羊可不是家畜,它们是野生动物,也不可能被成群地饲养。
而从这只母羚羊对男孩服服帖帖的样子来看,他与它比起猎人和猎物,更像是主人和他最爱的宠物狗。
听到艾尔瓦的答复,男孩犹豫了一下,他有些庆幸地抱紧了他的羚羊,但马上又清醒过来,不舍地把羚羊举给艾尔瓦,用手抚摸着它的皮毛说,
“大哥哥,您看,这是多好的毛色,肉……不,不,您看,它多健康呀,一定会产,对,会产很多奶的。”
中间男孩改了口,但艾尔瓦知道他的小心思,这个男孩,显然不希望他的羚羊被吃掉,然而,产奶是不可能的……这只母羚羊还半是幼崽,就算到了育龄,到底又从哪儿弄一头听话的公羚羊来和它交配呢?
因而,艾尔瓦平静地拒绝了,但小男孩却不愿放弃,他拉着艾尔瓦的衣服,央求道,
“求求您了,大哥哥,我只要三个金币……我需要钱……救命的钱呀。”
艾尔瓦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看出这个孩子没有在说谎。
叹了口气,但他真的不需要一只多余的羚羊。
想了想,艾尔瓦从口袋里掏出五个希特尔丹制式银币,在男孩前面晃了晃,
“我不需要你的羚羊,但倘若你能告诉我刚才经过这里的一只天狐上哪儿去了,这些银币就都是你的了。”
过去的经验让艾尔瓦只会施与有限的怜悯,但对于男孩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他放下羚羊,有些激动地接过银币塞到口袋里,拍了拍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小小的林子。
“树?”
“对,那个姐姐往那些树下去了。”
艾尔瓦有些发愣,可男孩不像是在骗他的样子,虽然将信将疑,但他还是循着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
迈过百余米,艾尔瓦来到了这片人迹罕至的小林子,他正奇怪墨墨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却真的在一棵格外高耸的大树下,看到了一个隐蔽的树洞。
树洞里,镶嵌着一座小小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铜绛色的小锁,小锁是被打开的,而门也是虚掩着的,显然,刚刚有人进去过。
艾之前从来不知道村子外有这样的地方,有些好奇地,他敲了敲门,然后缓缓推开,向里面张望道,
“墨墨,你在里面吗?”
“咦…唉,呜呜……艾?!”
里面传来了像受惊的小兽那样惊慌失措的声音,但那毫无疑问是墨墨的声音。
墨墨在里面手忙脚乱地想掩饰着什么,可艾尔瓦已经看到她了。
然而,那里面的,并非艾尔瓦平日里所熟悉的那个总是和柴米油盐待在一起的小小天狐。
彩纱华冠,织金羽袍,黻衣绣裳,黼饰长袂,嵌银手杖。
华贵而空幻的衣装穿在这个娇小的天狐女孩身上,让彼时的墨墨,看起来就像一个出没在东方童话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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